傩祭与假面
假面的出现与原始巫术和宗教的发生有关。在原始社会中,人们为了有效地控制外界自然环境和想象的灵魂世界,通常采取巫术的手段。张紫晨认为:“巫术是人类企图对环境或外界作可能的控制的一种行为,它是建立在某种信仰或信奉基础上,处于控制事物的企图而采取的行为。”因此,巫术是一种人们企图控制外部世界的行为,并未神化被施加影响的客体。巫术也与某些宗教行为相结合,共同形成了原始社会中人们对灵魂、死亡等未知世界的认知体系。
原始乐舞是巫术和宗教的主要表现形式,而从这种原始乐舞中又发展出一种通过表演乐舞而驱鬼的祭典,称作傩舞或傩祭。在早期的文献中,已经出现了由专门的巫师跳舞驱疫的记载。
藏族跳神地狱主面具
《周礼·夏官》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傩),以索室驱疫。” 古代傩祭的中心人物叫“方相氏”,他会头蒙熊皮,脸上戴着黄金四目的假面具,上身穿玄色衣,下身著朱色裳,一手执戈,一手举盾,率领服役的贱民四时做驱鬼逐疫的仪式。熊皮、黄金假面、玄色衣、朱色裳、戈、盾则代表着方相氏的法力所在。
佩戴假面是傩舞最重要的表演形式之一。孙建君等认为:“随着巫术和宗教的发生,原始乐舞中的傩舞便成为一种以驱鬼逐疫和祀神酬神为基本内容,以假面模拟表演为主要形式的傩祭。”德国学者利普斯则认为假面崇拜及其舞蹈和表演,是从死人崇拜和头骨崇拜发展出来的。人们灵魂的藏身之处被认为在骨骸和头颅,面部是积聚灵魂的地方。因此当死者的灵魂依附在假面上时,该假面就获得了巫术的力量,成为驱邪除恶仪式中的法器。
山东沂南汉墓画像石“大傩驱鬼图”
从出土的汉墓画像石上,也可以看到戴着假面的傩怪。比如山东省沂南汉墓画像石“大傩驱鬼图”,表现了汉代宫廷方相氏进行大型傩祭驱鬼活动的场面,其中具体刻画了汉代宫廷方相氏和十二神兽的狂舞。在“鹿”上方的傩怪被认为是头部似戴假面,嘴部大张,上下露出尖齿。
虽然后世的假面在形制、功能上较早期的假面有所变化,但假面的佩戴基本是建立在傩祭基础之上。
作为国家祀典的“假面之礼”
早在东汉时期,“大傩”便被纳入国家礼仪之中,是国家驱疫的仪式,也称为“国傩”。《后汉书》“礼仪志·大傩”中对进行“大傩”仪式的具体细节进行记载,东汉时期“大傩”的主题是“逐疫”。
在腊日的前一天,选黄门子弟十岁至十二岁之间的一百二十人为男巫进行驱疫的大傩仪式。其中仍然是有方相氏戴黄金四目的假面,头蒙熊皮等装扮。在此之后的文献中,延续了佩戴假面进行傩祭的表演形式与腊祭相连的说法。《荆楚岁时记》载:“十二月八日为腊日。《史记·陈胜传》有‘腊月’之言,是谓此也。谚云:‘腊鼓鸣,春草生’。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沐浴,转除罪障。按《礼记》云:‘傩人所以逐厉鬼也。’” 可见在南北朝时期的荆楚一带,就有村人在十二月八日“腊日”,击细腰鼓、戴胡头进行驱疫的习俗。
贵州安顺演地戏统兵元帅郭三郎
唐代假面的功能不再局限于驱疫的傩祭仪式,在乐舞百戏和战争中也得以应用。“著假面、皮衣”的“大傩”开始作为“军礼”之一,被唐朝统治者纳入《大唐开元礼》。更为重要的是,唐代还将宫廷的“大傩”仪式推及州县,在各州县实行“诸州县傩”。
从“大傩”到“诸州县傩”,使傩祭进入到州县一级,对此后傩仪在民间的普及至关重要,这也为宋代傩祭和假面的变化奠定了基础。
走向世俗“角色化”的假面
宋代假面的使用开始趋向世俗化,此时期假面的造型主要出现了三个方面的变化:第一,因傩祭表现形态由舞蹈向戏剧转变,以及多神崇拜使傩祭鬼神发生转换,使得假面的形象也从神鬼转向世俗人物。此时期的傩祭包括了“有司傩”、“乡人傩”、“逐除傩”、“驱鬼傩”、“埋祟傩”、“送疫傩”、“殿前傩”、“大内傩”等。第二,宋朝对道教的推崇,出现了儒、释、道与民间信仰习俗重叠,各路神仙被请入傩坛,因此象征各种神明的假面也得以出现。第三,戴着假面的傩祭进入市井乡村,并且融入到了迎神赛会的社火活动中。假面与民间社会的公共生活发生密切联系。
在宋代《东京梦华录》中,就有大量篇幅描写带有戏剧情节表演的祭祀或娱乐活动,其中“假面”的样式也不再是此前方相氏标准化的“黄金四目”,而变成了带有戏剧角色的特定假面,依据不同的神明或人物形象加以刻画。《东京梦华录》卷七“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记述:“又一声爆仗,乐部动‘拜新月慢’曲,有面涂青绿、戴面具金睛,饰以豹皮锦绣看带之类,谓之‘硬鬼’。或执刀斧,或执杵棒之类,作脚步蘸立,为驱捉试听之状。又爆仗一声,有假面长髯,展裹绿袍靴筒,如钟馗像者,傍一人以小锣相招和舞步,谓之‘舞判’。继有二三瘦瘠,以粉涂身,金睛白面如骷髅状、系锦绣围肚看带,手执软仗,各作魁谐趋跄,举止若俳戏,谓之‘哑杂剧’。”
南宋《大傩图》
再如卷十一“除夕”一条载:“至除日,禁中呈大傩仪、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伟、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亦介胄、装门神;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装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自禁中驱祟出南薰门外,转龙湾,谓之‘埋祟’而罢。”此处“除夕”进行大傩仪的做法,可以视作对宋代之前十二月腊日进行大傩的延续,但所扮演的神明却产生了很多种类,角色有千余人。
此时期假面的材质,也由木质逐渐取代上古时期的金属面具。陈元靓在《岁时广记》云:“为面具,《岁时杂记》:除日作面目,或作鬼神,或作儿女形,或施于门楣,驱傩者以蔽其面,或小儿以为戏。”
明代朝廷将假面纳入“乐舞”、“俗部乐”之列。到了清代,假面的名称有很多种,在清人万荃的《事物异名录》中,他将“假面”列入“玩戏部”之下,记录包括了魌头、胡面子、胡公头、代面、假面、人面、面具等不同的来历。在清代文人汪师韩的《韩门缀学》中也写道:“假面,曰而具,又曰庄面,又曰代面,又曰大面,又曰戏面,有用之战阵者,有用之乐舞者。”那么,如此丰富多彩的假面在当今社会中的流传是怎样的呢?
假面的形制与流布
如今流传在中国的假面种类可谓非常丰富,不仅有不同的材质,而且还依照不同地域、不同人物形象制成体貌特征各异的假面。在中国的流布范围主要在贵州、云南、湖南、广西、西藏、河南、安徽、江西、四川等地,东亚范围内越南、朝鲜、日本也有傩祭假面的流传。
藏族跳神众“笑乐香巴”面具
假面的材料,历史上有黄金、玉石、象牙、青铜、铸铁与陶瓷等,现在一般用各种木材、树皮、椰壳、兽皮、葫芦等制成。假面的佩戴方法主要有口衔、手持、顶额、套头几种。口衔假面的使用方法是口衔住假面背面的横杆或线绳;手持假面则用手拿着假面;顶额假面是将假面顶在额头上,以青布遮脸;套头假面主要是套在头上佩戴。
例如,贵州假面的种类主要有三种,分别是彝族变人戏假面、傩堂戏假面和地戏假面。比如傩堂戏,在贵州又被称为傩坛戏和傩愿戏,主要流传在今天的黔东、黔北和黔南一带的土家族、苗族、布依族、侗族等,以德江、江口、沿河等地。傩堂戏假面一般用柳木或白杨木制成,制作工艺比较复杂,雕刻精美,色彩浑厚、凝重大方,制作艺人往往参照范本制作。其假面的角色种类按照造型特点分“正神”、“凶神”、世俗人物、丑角、动物五种,多数有鲜明的形象特征。
贵州道县傩堂戏汉朝将军面具
制作假面时着色分淡彩和重彩两类。淡彩的制作方法是首先在假面上涂一层赭石或土黄作底色,然后用桐油均匀刷几遍,仅在眼睛、眉毛等部位用黑色渲染勾勒,并在帽子上描绘出各种图案,如龙凤、云纹、兰草、牡丹、菊花等。重彩则用红、黄、蓝、黑等色彩较鲜明的油漆在假面上勾画涂抹,一些细致的地方,如盔甲或帽子上的花纹,再用笔进行描绘。
除此之外,在我国相当一部分省市和民族地区的民族节日和祭祀活动中,还保留着数十种不同的傩戏或傩舞,在不同地区傩戏中人们佩戴的假面也各有特色。
藏戏“常斯”面具(老夫面具)
假面的历史,与傩祭的产生和演变是分不开的。这种非日常的仪式状态,也为假面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当祭祀人员戴着假面舞蹈时,他们也许暂时远离了日常生活的喧嚣与琐碎,置身于另一个神奇的充满戏剧色彩的世界中。
对于仪式之外的旁观者来说,看到的是假面的角色。在不同人物嬉笑怒骂之间,也将观众带入到了仪式的情境中。因此,假面可以说是傩祭仪式最直观的表现。
作者简介
任雅萱
北京师范大学
2010级民俗学硕士
香港中文大学
历史系博士 、博士后
【物质民俗】栏目责编:王惠云
撰稿:任雅萱
图文编辑:申十
亦庄亦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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